近年来,随着国内对于电信诈骗的重拳打击,一些电信诈骗团伙已经转移到东南亚,包括缅北。
这里有许多“公司”,“公司”有完备的组织人员结构。不仅有老板、代理人、总监、组长、员工,还有第三方洗钱公司驻地人员,层级分明,职权清晰。这些“公司”,就是藏匿在国门之外的诈骗窝点。
据广东警方较早前通报提醒称:缅北不是你想象中的财富天堂,真实的缅北,充斥着电信诈骗、毒品交易、网络赌博、非法拘禁、敲诈勒索……南方日报、南方+记者近日辗转联系到了从“缅北噩梦”逃离的广东茂名高州小伙阿烺(化名),借他的亲身经历揭示缅北并非淘金地,快赚暴富也不过是黄粱一梦。
丢弃性命也要逃离的噩梦之地
阿烺今年24岁,广东茂名高州人,13岁那年,他辍学跟随父亲来到广州发展。2020年11月,阿烺被骗偷渡到了缅北,开始了长达10个月的逃亡。
被卖
阿烺刚到第一个诈骗窝点的时候就被管理人员通知,如果想要离开,就要交住宿费、路费,呼吸的空气费、键盘磨损费、地板磨损费、伙食费等各种“赔偿”。算下来,一个人起码要交5万元人民币才能从诈骗窝点脱身。交不上钱,只好老老实实“打工”。
由于“业绩”不佳,一周后,阿烺就被通知去缅甸邦康一处山上的园区内的第二个诈骗窝点。实际上,他是被“卖”了。
在缅北,诈骗窝点之间的人员“买卖”是常事,卖掉一个人,窝点就可以赚三四万元人民币。男性还能被卖去其他诈骗窝点,而女性则大多数被迫从事性交易。
被打
阿烺每天必须发展3个诈骗对象,否则就得一直加班到凌晨5点,早上9点又要照常上班。长期达不成目标就会被总监记到“黑名单”上。此时如果再犯一点小错,那等待“阿烺们”的就是拳打脚踢。
“更多时候是拉到小黑屋里吊起来打,我们隔壁宿舍有一个人头都被打肿了。还有人的腿被打断后,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就任其自生自灭。”
当时阿烺每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之下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逃走。
逃跑
然而窝点门口有持枪雇佣兵在把守,一旦逃跑被发现,很可能就丧生在异国他乡。但即使这样,阿烺和其他一些人仍然想找办法逃出去。
第一次逃跑,阿烺选择了翻围墙。那是一堵带有铁丝网的围墙,没有持枪雇佣兵把守,铁丝网也没通电。只要忍忍疼痛就可重获自由!
凌晨两点多,趁管理人员熟睡,阿烺悄悄翻上围墙。然而墙下正有只大狗吐着舌头看他。
但阿烺只犹豫了片刻,心想哪怕被狗咬也比被发现了拖回去打死要好。随后跳下围墙,头也不回地狂奔。一直跑到没有力气,阿烺才租了一辆三轮车,边骑边问,终于到达中缅关口。
再被卖
从缅北回国需要在关口处报名排队,阿烺登记完就在附近宾馆住下,等着回国的序号顺延到自己。
谁料序号没到,变故先到。第二天出门吃晚饭时,阿烺见着不远处有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。“一个是缅甸人,手里拿着电棍,另一个听口音像福建人,身上带枪。他们像是嗑药嗑嗨了,所以他们一过来我就不敢动了。”
就这样,阿烺又被卖进了第三个诈骗窝点。
阿烺在这个窝点工作了两个月。其间,亲眼见到有个逃跑者被抓回来打死了,让阿烺心生恐惧。
“你能怎么跑呢,缅甸的诈骗公司都是有合法营业执照的,局势混乱,逃跑被发现了一定会抓回来被暴打一顿。”阿烺叹了口气。
再逃跑
联系不到外界,工作不好要打,逃跑被抓要打……阿烺渐渐觉得生活无望。
就在阿烺差不多要放弃逃跑时,机会又来了。当时第三个诈骗窝点搬迁到了新装修的地方,很多设施尚未完善。偶然一天,阿烺发现厕所的一扇窗户玻璃胶没有粘牢。
他找到之前想要逃跑的两个人,商量着每天轮流用刀去刮一点玻璃胶。慢慢地,逃生的窗口向他们敞开了。
三人趁管理人员放松警惕,深夜从厕所的窗户翻出去再次逃跑了。
他们一跑出来就把从诈骗公司带出来的两部手机所有定位系统关闭。晚上住宾馆,也是三人轮流把守。第二天,他们决定去山上躲一阵。为换食宿,他们将两部手机卖给了山上一个缅北人。
其间,一起逃跑的云南人联系到边境偷渡组织,花费了1万元偷渡回国。由于该组织只引渡云南人,剩下的两人只能看着同伴离开,另想办法。
两人最终还是回到关口附近躲藏,等待排号,希望能够早日顺利回家。
当时,为打击境外诈骗,中国多地政府发布政策,勒令非法滞留缅北从事诈骗的华人尽快回国,否则一律注销户籍。一时间,中缅边境关口处大排长龙。他们能做的除了等待,别无他法。
危险
但这样的等待,漫长又危险。一天,两人放松警惕上街吃饭,迎面开来一辆越野车,车上坐着4个人,其中还有一个人穿着军装佩带枪械。阿烺心中警铃大作,大声呼喊同伴,但同伴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,眼见着那几个人已经下车了,无奈之下,阿烺只能自己逃走。而同伴被那4个人围住,至今下落不明。
为躲避追兵,阿烺在货车底下趴了一个晚上。回到住处再也没出来,直到排队回到中国。这时距离他到缅北已经10个月了。
然而10个月前,前往缅北的偷渡路上,阿烺却一点都没怀疑这是一场骗局。
去缅北的路上没怀疑是骗局,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逃跑了
2020年11月,阿烺仅带了身份证、护照和一套衣服就跟随阿孩前往缅甸。他们先后到了云南西双版纳、孟连和普洱,偷渡组织开越野车载着他们沿着云南边境前行,走了三天。
“去缅北这一路上你有怀疑过这是一场骗局吗?”
“没有。当时连护照都没用上,也没怀疑过是骗局。”
阿烺回忆,这三天的路途,换乘了四五次,每一次换乘,车和带队的人都会全部更换。也就是在这途中,阿烺和阿孩失去了联系。
三天后,一行20余人徒步翻山进入缅甸。
“我们应该走了有十几个小时,开始领队跟我们说只用走一个小时,但一个小时之后又是一个小时。”但即使这样,阿烺依然没有反应过来被骗了。
意识到不对的时候,他们已跨过了中缅边境,而且迎接他们的不仅是皮卡车,还有每辆皮卡车旁边站立的持枪雇佣兵。
可此时逃跑已经不现实了,“阿烺们”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翻山越岭已经筋疲力尽,更别说还有一刻不离的持枪雇佣兵。
缅北方领队的人把20多人分成四五拨,每辆皮卡上运4到5人。卡车每开一段距离,到达一个窝点,就会放下一个人。阿烺是最后一个下车的。走进窝点才意识到,这里不是什么繁华商业区、高档写字楼,自己的工作也不是游戏客服,而是协助诈骗犯诈骗的“打工仔”。
这一切,都来源于一场虚假的偶遇!
去缅北做高收入的“游戏客服”,没承想深陷“杀猪盘”骗局
一场虚假的偶遇
2020年10月,阿烺跟朋友前往酒吧喝酒时,因为一些矛盾和隔壁卡座的阿孩及其朋友发生口角。化干戈为玉帛后,双方因年龄相仿话题投机开始攀谈起来,“自然而然”地聊到打工。
阿孩称,到缅北的繁华商业区、高档写字楼做“游戏客服”,可轻松月入过万元,甚至十几万元人民币。他还允诺,只要愿意去,机票、车费食宿全包。
阿烺回忆道,他当时根本没有怀疑过阿孩。一是这次相遇太过偶然,阿孩的言行也同他们这些普通的打工仔很相似。加上他之前认识的一个人去柬埔寨没多久就赚得钵满盆满“衣锦还乡”,心里很是羡慕。
但最终促成阿烺踏上入缅之路的是与父亲的一次争执。
“我也想不起具体吵了些什么内容,大概又是对我工作不满意。想着反正能证明自己又能赚钱,干脆就去缅北好了。”阿烺的语气满是后悔。
假扮高富帅骗金钱
然而,缅北充斥着赌博、诈骗和性买卖。阿烺所待的几个窝点,都是诈骗窝点。
这些诈骗公司有着明确的组织结构和职权体系,还与洗钱公司有着密切联系,在“成功”骗取他人金钱后,通过秘密银行走账等形式将钱“洗白”。
诈骗公司老板再往下是平级的代理和总监。代理主要负责将“阿烺们”骗至各个诈骗窝点,保证“人力资源”的输入。而总监负责将诈骗任务分配给办公室组长并检查完成情况。
每个窝点下分五六个办公室,每一个办公室又被分配不同的诈骗任务,如“杀猪盘”小组、“色播”小组、“刷单”小组等。每个小组都有组长。
阿烺被分到“杀猪盘”小组,主要工作就是筛选诈骗对象。
“我们一到(诈骗窝点)宿舍,就被没收手机,然后给了我们另外两部他们的手机,那两部手机上就是一些探探、soul、抖音、陌陌这样的聊天交友软件,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浏览聊天内容,然后挑出‘值得诈骗’的对象,引流到微信。”
到第二、第三个窝点的时候,阿烺开始接受下一级的工作:网聊。通过微信朋友圈和聊天,判断对方是否为目标对象。一要有钱,二要单纯,这两项标准都“通过后”,阿烺就会和对方深入交流一周,再慢慢引导对方投钱到诈骗集团开发的虚拟投资平台,组长则在适当时机“收网”。
“就是一直找对方要钱,不管她是借还是贷款,要到她再也拿不出钱来。”另外一种方式就是跟对方聊感情,让对方以为在谈恋爱,心甘情愿地打钱。
但阿烺只被培训怎么讲话能让对方放下戒备,而骗对方充钱的系统化话术只有最后负责“收网”的组长才会。
“假如我们这一单赚到100万元,那先通过洗钱公司那边走账扣掉13个点,开单的人拿20%,组长拿5万元左右,剩下的钱老板和代理对半分。”阿烺记忆中,国内涉案金额最大的一笔是140万元人民币,而国外涉案金额最大的一笔是30万美元。
开始新生活,劝人莫生贪财念
从缅北回国4个月,阿烺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,比以前更踏实了。对他而言,缅北的经历是一场醒过来了的“噩梦”。
记者问阿烺:“你现在身边还有想去缅北打工的朋友吗?”
“没有了,他们通过我的经历,知道国外不是发财的好地方。而且现在在缅北,做正经生意的人也很想回国。因为那边虽然利润高,但是也很乱。有钱挣也没命花。”阿烺摇摇头。